深秋渤海，遼寧艦破浪前行。

當艦載機進入進近航線，“刀尖上的舞者”要在短短數(shù)十秒內(nèi)完成上百個動作。4道攔阻索橫跨寬闊的甲板，如同一個個等待登臨的“絕頂”。

敢為天下先、敢啃硬骨頭，在成千上萬次的探索與實踐中，中國海軍艦載機飛行教官合力書寫出一份艦載機飛行人才培養(yǎng)的“中國答案”——

生死相依 追求卓越

“綁上同一根登山繩，即便拉著、推著，甚至托舉著也要一起翻越那座高峰”

“耳邊‘砰’的一聲，巨大的氣流瞬間就灌了進來，把我死死‘頂’在座椅上，飛機劇烈抖動……”

那一刻，是飛行教官梁李彬第一次遭遇特情，難免緊張。“可我必須迅速冷靜下來，機艙內(nèi)還有學員。這個時候，我慌了他就會更慌……”

那一天，梁李彬正帶領學員曲坤在山谷間展開低空飛行訓練。一個轉(zhuǎn)彎過后，鳥群突然出現(xiàn)在戰(zhàn)機上方。他們緊急調(diào)整飛機姿態(tài)進行避讓，一只落單的鳥還是迎面撞上了戰(zhàn)機。“砰”的一聲響，座艙蓋被撞出巨大的缺口，近80%的面積受損。

梁李彬連續(xù)大聲向塔臺指揮員報告。然而，氣流聲蓋過了通話聲，他只能通過僚機飛行員的手勢接收指揮員的指令。

“我和曲坤努力向前躬身，盡量減小氣流阻力……”帶桿、收油門、減速，一系列操作一氣呵成。

此時，高度只有160米，機翼下方就是居民區(qū)，四周則是高低起伏的山峰。

塔臺指揮果斷、僚機緊緊相隨、學員配合默契，梁李彬一邊保持飛機狀態(tài)，一邊不斷向外觀察，完成近百次零失誤操縱，最終成功著陸。

“當時，我非常擔心曲坤會忍不住進行彈射。他要是彈射了，我也會跟著被彈出去……”回想當時，梁李彬最欣慰的是，學員與教官間托付生命的信任。

“駕駛艦載機的標準格外嚴苛，可以說是飛行事業(yè)的‘珠穆朗瑪峰’。我們和學員就是綁上同一根登山繩，即便拉著、推著，甚至托舉著也要一起翻越那座高峰。”海軍航空大學某基地司令員孫寶嵩深有感觸地說，“為了航母事業(yè)，我們不能輕易放棄任何一個人。”

培養(yǎng)艦載機飛行員，是一條“光榮的荊棘路”：新的體系、新的領域、新的戰(zhàn)場……在飛行教官們面前，有太多的“空”要填，有太多的“路”要走。

只有把困難踩在腳下、把生死置之度外，嘔心瀝血、甘為人梯，才能托舉起“刀尖上的舞者”逐夢海天的天梯。

一個午夜，自詡掌握“快速入睡法”的飛行教官艾群失眠了。一閉上眼睛，一名學員在落向“黑區(qū)”時推桿加油門猶豫不決的樣子，就像一根刺“扎進”艾群的腦海。

因為腰傷，這名學員的改裝進度落后于同批次學員，對艦載飛行的理解也有所欠缺。艾群專門為他繪制了改裝路線圖，讓他的成長逐步進入“快車道”。可這次，他又遇到了新難題。

艾群猛然坐起，決定去找他問清楚緣由。

“戰(zhàn)機攻角一大，就總想把桿位保持住，不敢推出去。”找到問題根源，艾群跑回宿舍拿出飛機模型，邊模擬、邊解釋，直到這名學員認真地點了點頭，艾群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。

受老教官們的影響，年輕飛行教官張宇亮常常會熬夜觀看學員的飛行視頻，分析飛行曲線，飛行結束后還會拉著他們一對一輔導，復盤每一個架次。講評室、宿舍、餐廳、退場車……都能看見張宇亮為學員講評的身影。

“寧可自己累點，也不能漏掉一個關鍵點。”這是成為飛行教官以后，張宇亮逐漸養(yǎng)成的職業(yè)習慣。

新一批飛行學員著艦“大考”前，張宇亮把上課地點設在海灘，為大家上了一堂別開生面的“著艦課”。他從航母知識講起，到海洋環(huán)境分析，再到自己的著艦故事……更像一位朋友在閑聊。

授課即將結束，張宇亮忽然問：“成功飛上航母為了什么？”有人說為了不負祖國重托，還有人說為了海上飛天的夢想。

“航母上吃得比較好，小目標應該是飛到航母上吃一頓飯。”

聽完張宇亮的“標準答案”，學員們先是一愣，年輕的笑聲隨即響徹海灘。

科學高效 精準精練

“數(shù)字化不僅是‘一支筆、一摞紙’的變化，更是對艦載飛行鐵律的未來化詮釋”

飛行學員宿舍樓頂?shù)摹帮w鯊”徽標下，有7個金色的大字——“精準、守紀、零容忍”，被譽為艦載飛行鐵律。

飛行教官有個比喻：“艦載機著艦過程中的每個動作，就像一張張多米諾骨牌，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，緊密關聯(lián)。”

而每張多米諾骨牌的間距，都是由飛行教官們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次試驗驗證丈量得出。

下午四點半，夕陽會準時“卡”在基地對面的海島上方，在落日余暉的美景下，飛機的轟鳴聲逐漸停歇，而講評室內(nèi)則是一片火熱景象。

在技術的加持下，他們把數(shù)字化的訓練培養(yǎng)理念融入飛行。“好似一雙‘隱形的翅膀’，助力‘飛鯊’翱翔更加科學精準高效。”孫寶嵩說。

高速飛行的艦載機與航行中的航母，加之復雜多變的海況和氣流，要想實現(xiàn)艦、機二者之間完美的結合，每一個起落都絕非易事。

他們每一次駕駛“飛鯊”與攔阻索成功“交會”的背后，都有著龐大數(shù)據(jù)流的強力支撐。

對中、保角、掛索……大海與航母的視景在艦載機飛行員眼前極速穿梭，伴隨一陣強烈的視覺沖擊，艦載機穩(wěn)穩(wěn)停在航母甲板上。

這驚險的一幕幕，發(fā)生在一塊數(shù)十寸的電子屏幕上。在模擬訓練器旁，時任模擬訓練中心主任張躍洪手心不禁滲出汗水。這些年，為了讓模擬飛行的數(shù)據(jù)實時準確傳輸，他的目光始終在圖像和數(shù)據(jù)間來回切換，為研發(fā)的實時講評系統(tǒng)尋找一個個“升級點”。

走進評估室主任張明的辦公室，記者一眼就發(fā)現(xiàn)了“不一樣”：他的電腦桌上，有橫豎兩塊屏幕。豎屏上，爬滿了正在仿真推演的信息數(shù)據(jù)；橫屏上，排列著10多項與數(shù)據(jù)相關的課題。再仔細看，每項課題的“完成時限”都精確到了某一天。

然而，僅一年之前，這套系統(tǒng)還停留在紙面上。面對提升飛行數(shù)據(jù)處理能力這一嶄新課題，大部分官兵心里都沒底：“我們一沒設備二沒人才，能做出什么樣的成果？”

“如果不想辦法突破，就會永遠困在井里。”年輕工程師涂帥決定叩開技術創(chuàng)新的大門。

他們發(fā)揮“接地氣”的獨特優(yōu)勢，定方案、編算法、寫代碼，經(jīng)過反復驗證，最終成功研發(fā)出飛行實時講評系統(tǒng)。利用這一系統(tǒng)，飛行視頻處理速度比原來提高了10倍。

在航母甲板第一根攔阻索左端，是LSO（艦載機著艦指揮官）工作站。仰望戰(zhàn)機著艦航線，這里是最好的位置。

每一架次飛行結束后，學員都會拿到一個分數(shù)。這個分數(shù)不是LSO根據(jù)印象打的，而是根據(jù)學員飛的每一個數(shù)據(jù)給出的成績。就像跳水運動員一樣，從準備起跳到入水產(chǎn)生的水花，每一個動作都有它的標準和得分。

飛行教官羅胡立丹依然記得，剛擔任LSO時，他們只能通過視線觀察和記憶追溯，用筆和紙來記錄學員的訓練情況。密密麻麻的數(shù)據(jù)，不僅導致生成結果周期長，也很容易產(chǎn)生偏差，不利于飛行員在訓練中及時修正。

為此，他們將上千種數(shù)據(jù)繪制成一張張飛行曲線圖，透過曲線圖上的波峰和波谷，分析飛機姿態(tài)與圖像的契合點，最終，將龐大的數(shù)據(jù)流匯聚在如今LSO工作站每名教官手中的平板電腦上，一套數(shù)字化指揮打分系統(tǒng)就此誕生。

“數(shù)字化不僅是‘一支筆、一摞紙’的變化，更是對艦載飛行鐵律的未來化詮釋。”飛行教官王勇告訴記者，他們還建立了全時全維的培養(yǎng)質(zhì)量監(jiān)控體系，設立數(shù)據(jù)庫進行全時段客觀評價，對飛行學員的每個動作、每次進近精準評價，更好地量化飛行能力，快速查漏補缺。

在“隱形的翅膀”守護下，一批批年輕的“飛鯊”飛行人才從這里起航，飛向遠方。

薪火相傳 砥礪前行

“契合了人們對時代精神的呼喚，才會讓人們產(chǎn)生共鳴”

在空勤食堂的東南角，有一個小菜園。沒有飛行任務時，飛行教官曹先建喜歡去刨刨土、種種菜，何時澆水、施肥、修剪他都精打細算。

耳畔轟鳴陣陣，他感覺飛行教官像耕耘在藍天的農(nóng)民，“面朝儀表頭頂天”，為了“一草一木”操碎了心。

而在年輕的飛行學員眼中，穿上飛行服時，曹先建就像一尊行走的英雄塑像——

2016年4月6日，曹先建駕機升空訓練突遇重大險情。

特情處置規(guī)定：飛行員可以立即跳傘。

危急關頭，曹先建竭盡全力，試圖保住戰(zhàn)機，直至墜毀前的最后兩秒鐘，他才拉動座椅上的彈射手柄。因為高度不夠，降落傘沒有完全打開，他重重摔到了海面上，導致胸椎、腰椎、尾椎等多處爆裂性骨折……

21天后，張超駕駛戰(zhàn)機進行陸基模擬著艦飛行，飛機突發(fā)電傳故障。同樣為了挽救戰(zhàn)機，張超壯烈犧牲……陰霾，籠罩了艦載機飛行事業(yè)。

聽到戰(zhàn)友犧牲的消息，躺在病床上的曹先建，熱淚奔涌。

復飛，一定要復飛！第一次手術之后不久，傷口還沒完全愈合，使用6顆鋼釘將骨折的腰椎固定住的曹先建，就在病床上開始了艱苦的恢復訓練。

可醫(yī)生的初步診斷是殘酷的：摔這么嚴重，按照他們的經(jīng)驗來看，復飛已無可能。

解放軍總醫(yī)院的專家何勍，至今記得曹先建當時的眼神，“交流的時候他就說，不管采取什么方法，最好是能夠保證他做完手術以后能夠繼續(xù)飛行”。

艦載戰(zhàn)斗機飛行員著艦，需要負重至少4個G的載荷，腰椎的支撐尤為重要。專家組為此專門制訂了手術和康復方案，但要想成功，曹先建需要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。

第二次手術前，他又提出了一個讓醫(yī)生驚訝的要求：“手術不要用麻藥！”

“上次手術用麻藥后，感覺對我的反應能力好像有點影響。”

“不用麻藥，從你腰椎擰下1顆鋼釘可以，但擰下6顆，風險太大了，也沒人受得了！”

最終，在院方反復斟酌麻藥劑量、最大程度降低麻藥影響的前提下，曹先建才同意使用麻藥。

那天，躺在麻醉臺上，曹先建又夢到自己正在飛行，藍天碧海之間，威武的航母編隊盡收眼底……

復飛時刻，當他駕駛殲-15戰(zhàn)機精準鉤住攔阻索，當天的艦載機著艦指揮官、“航母戰(zhàn)斗機英雄試飛員”戴明盟，毫不猶豫地打了高分。

“英雄重返海天，不僅僅是新聞事件。”孫寶嵩說，“契合了人們對時代精神的呼喚，才會讓人們產(chǎn)生共鳴。”

張超的電腦里，保存著一份殲-15戰(zhàn)機實際使用武器的教學法，只有3000多字。這是他犧牲前結合自己實際使用武器的經(jīng)驗，利用休息時間整理出來的。

張超犧牲后，大家利用他整理出的200多份視頻資料、2萬多字的心得體會，對那份教學法進行補充完善。

“今后，每一個學習殲-15戰(zhàn)機武器使用的年輕飛行員，都會記住張超的名字。”孫寶嵩說。

火炬在，就有光。

從張超手中接過“火炬”的，還有一批批更年輕的艦載機飛行學員。張超曾住過的那個房間，現(xiàn)在住進了1996年出生的飛行學員，比張超整整小10歲。隔壁房間里，曹先建正在給他們準備授課教案。

有些力量，注定在教學和課堂之外。

從陸基到艦基，從單機到編隊，從近海到遠海，從改裝培養(yǎng)到與生長“雙軌”并行，艦載機飛行人才隊伍以一種加速度的方式傳遞著“火炬”。盡管前方布滿荊棘，但他們內(nèi)心充滿堅毅與自信。（錢曉虎、魏兵、孫飛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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